專家“十五五”相關建議(四)面向“十五五”的宏觀經濟形勢研析
來源:高新院 achie.org 日期:2025-09-05 點擊:次
劉尚希:面向“十五五”的宏觀經濟形勢研析
美國這次針對全球的關稅戰,在短期內會對中國的很多企業行業帶來沖擊,這個反應是連鎖性的,而不僅僅針對出口的產品和企業。因為在出口產品和企業的背后,都有一條供應鏈產業鏈支撐,這些鏈條上的企業和產品會受到連帶影響,所以短期內必定會承壓。但從長期趨勢來看,這恰恰有可能轉換成做大國內大循環的一種動力,也將有助于當前擴大內需戰略的實施。
從表面來看,關稅戰是特朗普引發的,但我們不能僅從特朗普個人來看。假如上臺的不是特朗普,可能關稅戰改變的也只是形式和方式。特朗普2.0版的這些招數是高度不確定的,仿佛在打亂仗、出昏招,全球的感受也是一樣的,這是特朗普的策略問題。但是關稅戰背后的邏輯是清晰的,也就是說,從戰略的角度是確定的。
在科技領域,相較于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實行貿易戰,拜登政府對中國科技實行的是圍追堵截的科技戰,其重點在于拉同盟,建立統一戰線,遏制中國在高科技領域的發展,將中國的科技水平限制在中低端,確保美國在中高端科技領域的領先地位不被超越;而在其他方面,美國仍與中國保持接觸,例如時任美國財政部部長耶倫仍頻繁訪華。
令美國出乎意料的是,從去年甚至前年起,中國的手機產業突破了美國的封鎖,以華為為代表的高端手機品牌異軍突起。今年春節期間,DeepSeek的橫空出世更是改變了全球AI領域的生態,影響之大,甚至讓美國的科技股一夜之間蒸發了很多,這種影響的關鍵并不在于技術本身的先進性,而在于其成本的實際降低。中國在AI領域的成本只有美國的十分之一。以往,AI技術的大模型主要被大國、大企業以及有錢人所掌握和應用,而如今已經成為小國家、小企業乃至普通人都能輕易使用的平權性技術。平權意味著門檻的降低,顛覆了整個行業發展的生態,這種變化給美國帶來了較大的沖擊。
特朗普團隊也意識到,中國的經濟已經嵌入全球經濟當中,中國的產品已經銷售到世界上200多個經濟體,中國的經濟影響力是全球性的,不僅僅局限于中美之間。因此,單獨針對與中國的雙邊關系遠遠不夠,要改變二戰以來形成的經濟全球化格局,只有改變甚至顛覆傳統的貿易秩序、經濟秩序、投資秩序、金融秩序,才有可能遏制中國的發展。
在戰術上,特朗普的具體招數像是打醉拳,外行人或許會覺得是喝多了酒,東倒西歪毫無章法,內行人看則是形醉意不醉,看似不那么專業的昏招背后,其戰略上的底層邏輯是確定的,而且是前后一貫的。因此,我們不能僅憑表面現象來判斷,認為所有問題都源自特朗普個人,一旦他下臺,問題就會煙消云散。這種想法是不切實際的。換一種執政方式,問題或許會更為嚴峻。特朗普的這種非專業式打法,反而可能為中國帶來更大的機遇。相比之下,拜登政府時期那種全球統一戰線、團結盟國專門圍堵中國的方式,可能會給中國帶來更大的挑戰。
橋水基金創始人達利歐指出,特朗普的首要意圖是改變甚至顛覆現有的金融秩序,以解決制造業回歸的問題,減少貿易赤字,并減輕財政的債務負擔。特朗普的目標是“讓美國再次偉大”。我們不能被表面現象所誤導,把美國進行關稅保護等同于閉關自守,認為是典型的逆全球化、反全球化行為。
中美之間的貿易戰和關稅戰,不能僅從美國的表面行為來看,需要結合中國與世界、中國與美國的關系,以及這些關系背后的邏輯,探究美國的真實戰略意圖。無論是特朗普還是拜登擔任美國總統,戰術和政策雖然有差異,但都不會偏離美國的戰略目的。因此,我們不能幻想四年后特朗普離職就能帶來中美關系的根本好轉。
我們追求的全球化,是一個在經濟、文化、價值觀等多方面都能體現中國貢獻與影響力的新型全球化。如果中國所倡導的文化,以及幾千年文明延續下來的價值觀能夠得到全球的廣泛認同,那么將標志著中國真正強大了。當世界各國不由自主地學習甚至模仿中國時,就如同歷史上的唐朝時期,那將是中國真正強大的體現。
基于國內視角審視的國家、企業、個人之間的收入分配關系,只是一個局部。中國經濟處在全球經濟體系之中,如果沒有能力去調整全球經濟循環中中國的收入分配份額,而僅從局部進行調整,是沒有多少空間的。
中國的經濟形勢必須放在中國和世界的關系之中,放在全球框架中觀察。我們常說“弱國無外交”,那么類似的,還有一句話對于分析短期或長期的經濟形勢也是實用的,就是“大國無內政”。這句話的含義體現在,中國作為世界第一大貿易國和第二大經濟體,其影響力不僅體現在經濟領域,而且在科技領域也日益增強。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不斷提升,中國的發展不再局限在國內,而是在全球,大國的內政超越國界。這不只是影響力意義上的,而且是國家利益、國家安全意義上的。不謀全局,不足以謀一域。中國的一舉一動,中國的所有宏觀政策,包括財政政策、貨幣政策以及產業政策等,其影響都是全球性的,其著眼點不應只是國內。
當前,防風險的概念應當說已經形成,風險意識也在增強。但很多人更多的是將風險視為一種觀察研究對象,而沒有把防風險當成一種思維方式、一種解決問題的新思路,這需要更新觀念。自上世紀90年代起,筆者就研究財政風險,后來研究公共風險,發現“問題導向”的思維方式實際上是基于事實,即問題變成了一個既定事實,去考慮、分析、解決和應對。而風險是潛在的問題,尚未變成事實,但存在一定的概率會轉化為現實問題。在面對風險時,我們需要采取應對措施,提前準備。這就需要具備前瞻性的思維和戰略性的考量,即“風險導向”思維,不能等到問題出現后才匆忙應對。
有時候,這種風險思維是出于本能,比如在面臨追責問責的情況下,進行決策時就會自然而然地權衡風險,如果采取行動可能帶來的風險更大,那么可能會選擇不行動,或者采取更為謹慎、穩健的行動方式。這種風險權衡是基于部門職責和崗位責任的一種本能,是身體力行、自然而然的做法。然而,若要在大變局中爭取戰略主動,往往在決策過程中就需要引入風險思維模式。當前我們更多的是在進行“應急決策”。文件堆積如山,會議頻繁召開,往往都是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問題。問題一旦出現,便陷入手忙腳亂的境地,不得不立即召集會議,甚至徹夜討論,部門間緊急協調,文件往來頻繁,大小會議不斷,所有人都在忙碌中度過,處于一種應急狀態。處于這種應急狀態正是因為要應對已經演變為事實的問題,而用風險思維去思考大變局,則可以從容謀劃和應對。當政府部門不再頻繁加班,顯得較為從容時,則意味著很多問題已得到有效解決,同時也標志著決策方式的轉型。
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,社會的演變是具有加速度的。例如,在小農經濟時代,社會形態和生活方式在長達千年的時間內都保持著相對穩定的狀態;然而,進入工業化時代后,大生產使得社會百年一變;而進入信息化、數字化乃至當前的智能化時代,則是十年一變。這種加速度意味著,在原先變化緩慢的時期所制定的一系列規則,已經無法適應當前快速變化的環境。因此,一些法律制度和基本規則需要迅速進行調整。如果跟不上這種變化,不確定性和各類風險就會凸顯出來。制度的更新往往比較緩慢和滯后,在過去變化緩慢的時代,還可以較為從容地進行調整,但現在則無法適應時代的需求。
觀察當前所暴露的問題和風險,就業最為突出,新型就業形態的群體規模越來越大,人數已超過1億人。這一群體既不符合傳統雇員的模式,即社保以單位為基礎,單位繳納一部分,個人繳納一部分;也不等同于個體工商戶,后者是完全獨立自主的。以依賴平臺的快遞小哥和外賣騎手為例,他們的勞動雖受平臺管理,但并非全面管理,因為他們不屬于平臺雇員。因此,現行勞動法無法直接適用,建立在企業基礎上的社保制度同樣難以覆蓋。這一群體的社保和勞動權益保護問題面臨困境,若將他們納入雇員體系,作為平臺員工對待,平臺將因無法承受高昂成本而難以為繼;若將他們視為個體工商戶,任由其自行解決,則又不符合實際情況。這方面的法律還存在空白,這一群體在現實中遇到的各種問題,尤其是勞動權益方面,缺乏相應的法律制度保障。在司法實踐中,只能簡單地參照傳統的勞動法來進行判決,而無法根據新型就業形態的變化作出相應調整。因為缺少相應的法律依據,只能依據舊的法律來處理這些新的案例和糾紛,這顯然是不匹配的。如果不加快制度創新,我們面臨的這類問題和風險將會越來越多,這與我們擴大內需、促進內循環是相關聯的。
用風險思維來看待我國當前經濟及面向“十五五”的宏觀經濟形勢,首先需要正確理解和認識經濟增速。經濟增速是經濟內外循環的一個結果,僅從這一結果來看,我國5%的實際經濟增速放眼世界都很亮眼,但這其中有我們看不到的風險,呈現出一個問題:宏觀數據很好看,但微觀感受有溫差。這種溫差實際上就來自于名義增速。
按照設定的2035年的戰略目標,我國平均經濟增速需要達到4.76%,落實到當前則應達到5%以上。“十五五”期間經濟增速要跨上5%的臺階,才有可能實現戰略目標。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,2035年人均GDP要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。中等發達國家水平是一個區間概念,從人均GDP2萬美元到4萬美元,取其中間值3萬美元來計算。當前我國人均GDP為1.34萬美元,顯然尚未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。離這一目標還有10年時間,按照人均收入增長達到3萬美元相當困難。這只是一個靜態計算的目標。從動態來看,高收入國家門檻每年會增長4%,2024年的新標準是人均GNI超過1.4萬美元,顯然我國人均收入增長必須超過4%才能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,不然,只能在高收入國家門檻邊徘徊。
對于應該保持怎樣的經濟增速,筆者的觀點是名義增速必須達到5%,這是一個風險臨界點,名義增速達到5%以上,各種風險就會收斂。
當前,地方政府的壓力有一部分來自于必須償還10%的法定債務存量和利息支付。另外還有無息債問題,即地方政府對企業的各種拖欠(包括工程款拖欠、政府購買服務拖欠等),有的可能在疫情期間就形成了并逐漸累積。這些拖欠在經濟循環中形成了一個連環債,政府拖欠央企、國企,國企拖欠民企,民企拖欠工資。當然也有房地產領域大民企拖欠國企央企的情況,是房地產風險的傳導。這種連環債在經濟運行中就像一根繩索,纏住了經營主體的手腳,導致企業成本上升。猶如一艘船在前進中被一根繩子纏住,越跑越慢。這類債務不能形成資產,也不能促進增長,只會起反作用,屬于純風險。從風險看,這類拖欠形成的無息債是比有息債更大的一個風險源,應優先解決。
當前我國經濟循環和國家治理面臨著一個重大問題,就是央地財政結構不合理,給國家治理帶來嚴重約束。財政是國家治理的基礎,如果這一基礎出現縫隙甚至坍塌,國家治理失靈的風險將會大大上升。如何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,如何進行財政改革?其核心問題除了改革稅收制度、預算制度,還有央地財政關系,即財政體制,涉及央地財政結構。當前央地財政關系的主要問題不是在收入側,而是在支出側,體現在中央支出占比太小,地方支出占比太高。
從結果上看,央地財政關系的問題實際表現為三個不等式:第一,全國地方財政支出大于全國財政收入,即全國的財政收入全部給地方實際上還不夠;第二,中央轉移支付大于中央本級收入,即中央本級收入全部轉移給地方還不夠;第三,地方債務規模大于中央債務規模,地方付息規模大于中央付息規模。
“三個不等式”反映出央地財政結構扭曲,這意味著宏觀調控依賴于地方,宏觀政策的傳導實際上決定于地方的行為,積極的財政政策是由地方支出行為擴張來決定的。當前,從一本預算來看,地方財政支出占比約86%,中央只占14%;從兩本預算來看,一般公共預算和政府性基金預算合在一起,地方占90%,中央只占10%。這說明財政支出的大盤子在地方,取決于地方行為及其反應模式。在當前嚴格的債務約束下,地方支出能否擴張?特別是當下地方現金流很緊張,地方支出擴張尤為困難,而實施更加積極的財政政策恰恰就取決于地方的支出擴張能力。
現在特朗普政府突然加碼關稅戰,對預期的擾動很大。這該如何應對?應對的舉措也事關投資者的預期、消費者的預期、高中低收入群體的預期以及政府官員的預期,等等。預期體現在各個層面,有差異,也有一個普遍的預期。這就像打仗一樣,集中優勢兵力打一場勝仗就增強了勝利的信心,對提振士氣非常有用,改善預期是一個道理。
如何加大支出強度?這主要依賴于地方政府的行為,地方政府支出不少用于還本付息,這樣的支出是沒有乘數效應的,相當于錢回到債權人手里,于是有些回到銀行手里,銀行的錢又淤積在那里借不出去。在這種情況下,如何擴張支出,邏輯上就遇到了難題。地方在嚴格的債務約束下難以擴張支出,積極的財政政策難以傳導。